第二十二章

澧水渡口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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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梦华疼得呲着牙。

    “梦华,显贵哥给蔫(湘西方言,“你”的意思)把脚揉一揉。”显贵心痛地说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蔫港(湘西方言,“说,讲”的意思)黄老头儿赶来了,会把完们(湘西方言,“我们”的意思)乃们搞(湘西方言,在这里“怎么样”的意思)?”

    “能把完们乃们的,先给他港好话哈”

    “要港蔫港,完反正不港。”梦华撒着娇说。

    “没得么得事儿(湘西方言,“没什么事”的意思)。有完这个汉子在哈。”显贵拍着胸脯说。

    在九岁的梦华心里,显贵不是人而是神。只要有他在,无论遇到什么难事,都是天上飘来五个字儿:是事不是事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梦华点点头。

    显贵有模有样地给梦华揉脚。只见他用嘴往两只瘦瘪瘪的手上哈一气后,马上往梦华受伤的脚上一贴,紧接着,顺着逆时针的方向反复地揉来揉去。虽说这样治疗不了梦华的脚,但是,却减轻了梦华的疼。

    护林员黄老头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。他用手指着显贵俩人,不停地用手比划着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黄聋子在港什么啊?”梦华看不懂黄老头儿的手势意思,问显贵说。

    “他在港:两个小兔崽子,蔫们跑啊!乃们(湘西方言,“怎么”的意思)不跑哒!”

    护林员黄老头儿,大名儿叫黄道瑾,小名儿叫黄聋子。他无儿无女,生产队要把他定为五保户,可他硬是不同意。生产队长说服不了他,只好交给大队处理。那时,玉湖坪大队的支书兼大队长是玉荣的爹,也就是显贵的岳父。在当时,他可是一个狠角,全大队的事儿,根本不找任何人商量,他一个人说了算。为此,黄老头儿当护林员的事儿,没费吹灰之力就给办了。

    黄老头儿继续比划着。

    梦华只见显贵时而点头,时而用手比划着和黄老头儿交流。半小时后,黄老头儿按沿路回去了。

    送走了黄老头儿,显贵一个人搬运两捆青草。只见他先把梦华背到500米远的地方后,再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慢慢地转运青草。就这样,转这转那,跑来跑去、来来回回,十里不足的路程,他硬是花了三、四个小时。

    “梦华,蔫想起来没?”

    “么得事儿完都忘记了,就那件事儿完没法忘。”梦华咯咯地笑着。“呵……呵……呵……”

    “蔫原来是在骗完哈!蔫什么都没长进,就骗人的本事儿有所提高了。”显贵委屈地说。

    “看蔫那傻样儿,不骗蔫骗乃个替哈。”

    梦华像小时候一样,一边说一边伸手往后摸显贵的耳朵。

    “乃们的,蔫还是八、九岁时的小姑娘哈。”

    显贵待梦华的手,快抓着自己的耳朵时,他把头往下一低,梦华的手落空了。

    “完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,回到完八、九岁时的乃些(湘西方言,“那些”的意思)日夜。”梦华无可奈何地、伤感地长叹一声。“唉……!”

    梦华虽说寡居几年了,但她恪守着妇道。但有些时候,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:她只要看见显贵,或和显贵在一起时,无论有不有其他人在场,她的心里都会萌生一种原始的冲动。尽管她一直告诉自己,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庭,不可以想入非非。为了显贵哥,为了祖宗留下来的道德操守,她不能做第三者,绝不能破坏显贵家庭的幸福。可是,她整个人就像种下了蛊毒,越是想忘记越忘不了,越想抹去对他的记忆,反而是越抹越深,就像刻进了骨髓,无法控制不住自己。

    “梦华,蔫不是有么得话要问吗?”显贵像岔开梦华的话说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让完摸一下蔫的耳朵嘛。”梦华才不上当呢,她撒起娇来。

    “蔫都是当妈的人哒,还那么任性。”

    “当妈了咋的嘛。完见到蔫就控制不住了嗝儿(湘西方言,“自己”的意思)哒。”

    “真拿蔫没办法。来,只准摸一下哈。”显贵把她真没办法。

    梦华先把右手伸向后面。接着,她把左手也伸了过去。

    一轮皎洁的月光从天边抖出,撒在松软的乡间小路上,与溪河交相辉映,整个人性山显得格外清幽宁静。晚风悠悠,吹动了花草,吹动了树木,带来一股泥土的清香。

    一行泪水从梦华的眼里流了出来。她明白:像这样美好的夜晚,像和显贵哥独处的时间,就像午夜的昙花,怒放只在瞬间,凋零却是永远。

    “显……贵……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梦华,有么得事儿蔫港哈。”

    “没得事儿,只想喊哈蔫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梦华的手像少年时那样,在显贵的耳朵上游走。忽上忽下,忽捏忽摸。此时的她,心里是幸福的,但也是苦涩的。

    从梦华捏摸自己耳朵的指头,显贵明显地感受到:风雨带给梦华的沧桑,岁月留给她的伤痛。他想:如果当初不考虑自己的前途,和她厮守在一起;如果当初敢于叛逆,和她死心塌地的坚守;如果当初不为世俗的约束,和她一起共同担当……梦华不至于生活得如此苦痛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来,显贵一直活在“所有的如果”,“所有的当初”之中。它们就是一条条毒蛇,渐渐地蚕食着显贵的心。

    “梦华,是完对不起蔫,伤害了蔫啊!”显贵的声音有点沙哑了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不怪蔫。”梦华安慰着显贵说。“要怪只能怪乃个时代,乃个古老的传统世俗。”

    “唉……”显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蔫莫叹气哈!”梦华关心地说。“叹气会让人的‘精、气、神’跑丢的(湘西祖宗们留下来的传统说法),尤其像蔫这样有担当的男人,更不要叹气。”

    显贵本是一个很坚强的男人。但听了梦华的一席话,他再也忍受不住了,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。模糊了他的双眼,浸湿了他的面颊。这泪水,是感动,是疼爱,还是悔恨,就连显贵自己一时也弄不清楚。

    一时间,俩人似乎都感觉到:月光忘记了旅途,时光定格在此瞬,分手时所有未来得及说的话,连同这些年暗藏在心底的所有思念,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。不知道怎么说,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。就这样,俩人背靠着背,谁也看不见谁的泪眼,各自望着南辕北辙的远方,望着绵亘不断地群山,任山风吹拂,任午夜的寒气浸入体内。忘了时间,忘了回家的路。

    “汪——汪汪!”、“汪——汪汪!”

    夜深了,不耐烦的大黄狗,狂吠几声后,趴在地上开始入睡。滴滴露珠躺在片片叶子上,发出闪闪银光。

    “梦华,夜深了!完们回替吧!”

    “嘘——”梦华把右食指对着自己的嘴,轻声地嘘了一下。

    是啊,像这样美好而宁静的夜晚,像这样无人打扰而无人传播新闻的夜晚,对梦华和显贵这对苦恋人来说,是一次来之不易地奢求,也是上天的一次恩赐。

    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,他俩谁也不说话,怕惊扰这份美丽。但心里,像翻江倒海一般,汹涌澎湃。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。

    “梦华,完们回替吧”

    “嗯。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’,完们回替吧。”

    俩人从地上站起来,不约而同地为对方拍着粘在屁股上的泥土。拍完后,俩人抬起头,四目再次相遇,尴尬、羞涩和难舍融汇在一起。这一次,谁也没有移开目光,谁也不想离开这近距离的目视。这近距离的对视,他们失去得太久。同时,他们彼此心里明白,这一次,不仅是追回少年时的旧梦,还是他们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次近距离对视。为此,尽管他们感到羞涩,感到尴尬,但谁也不离开对方的双眼,生怕稍以眨眼,又会丢失。他俩动情地看着,伤感地看着。相互以同样一种姿势,同样一种眼神,持续了十来分钟。那泪珠儿啊,像呼之欲出的天边水,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儿。

    “显——贵——哥……”梦华伸手替显贵抹去眼泪。

    “梦——华……”显贵轻声叫着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显贵哥,可以让完抱抱蔫吗?”

    “嗯,来吧。”

    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,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说起。那来自原始的、本能的冲动和激情被这一刻唤醒。